夜，很平静。 “长安，如果有人能看透你的计划还处处阻挠，你会怎么做？” “干掉他？这样虽然快，但……好像不够高明……” “再想想……”黑衣人的声音低沉得仿佛来自地底。 孟长安想了想：“……那么，就让所有人知道那人疯了，他们都会嘲笑他、诋毁他、无视他……让他体会到什么叫背叛、什么叫绝望、什么叫冷漠，这样岂不更好？” 黑衣人笑了，脸上的蝴蝶仿佛振翅欲飞，赞许地点了点头：“很好，这时候再让他闭嘴，才是最佳时机。不过，他的眼睛，很不错！” 另一夜，一点也不平静。三个男生在办公室里站成一排，他们面前是矮胖的教导主任。个子比主任高出一头的男生正理直气壮地喋喋不休：“……总之，主任，我们这是正当防卫！如果不出手，林芳就让金生给毁容了！”主任咂了咂嘴，欲言又止。高个身旁穿着时髦的眼镜男生帮腔道：“这段时间学校里总不太平，金生还到处造谣！说李老师是林芳害死的，我就是气不过！”高主任看了看两人：除了发型乱了，没有一点伤，跟两位小祖宗的家里也算好交代。于是他疲惫地开了口：“下次别这样，正当防卫也要有个度…你俩先回去吧，把门带上。” 只有金生还在抽泣，他手臂上有几道血痕，右眼一片乌青，嘴角红肿。 在确认门锁好之后，矮胖的年级主任终于不再隐忍，他的声音好像炸雷，直劈在金生头顶：“之前你做的那些事，挨揍真不冤枉！让你回家反省几天，你又跑回来闹事，还打伤同学！！你自己说说看，为啥要打人？！！”金生看了看主任，立刻缩回了目光不敢再直视：“林芳……林芳她……”“先是保安老陈，又是李老师，现在又是林芳！我不管你都看到了什么，能不能闭上你那张造谣生事的臭嘴！让我们过个太平日子？！”主任肩上分明搭着可怕的东西，但金生不敢说。自从能看到那些东西之后，他就成了学校挨揍最多的人。任何一个脾气暴躁的中学生听到“你就要死了”“有个鬼跟着你”之类的话的第一反应，当然是对说话的人拳脚相向。在挨过几次揍之后金生发现，那些被鬼缠上的同学，能够因此暂时脱离鬼的控制。他也不清楚其中的原因，但他决定用挨揍的方式来解救他们。这让他有种莫名的神圣感，仿佛自己的皮肉之苦能够救赎他人，但很显然，主任并不理解。金生走神的时候，主任如雷霆般的咆哮并没停止轰炸：“……我们益民私立学院容不得你这样为非作歹的学生！！我这就给你爷爷打电话，让他马上把你领回去！” 不用说，要是成天酗酒的爷爷知道了，等待自己的就不止是毒打那么简单了……金生浑身一颤，眼泪又流了下来。 “哭！你还有脸哭！！造谣生事的时候你不哭！抓伤同学的时候你不哭！你这样颠倒是非胡说八道，你考虑过逝者家属的感受吗？！你考虑过其他人的感受吗？！！” 金生想忍住，但还是哭出了声：“……我…我没有造谣……” 一个微驼的身影推门进来，将主任拉到一边小声嘀咕几句，主任交代两句方才离开，甩下句“有爹妈生没爹妈养的”，砰的一声摔上了门。 那是个干瘦的中年人，脸色苍白，双颊凹陷，但看上去很和善。金生自然认得，李老师死后，这位刘老师便接替了班主任的工作。 刘老师疲惫地笑了笑，在金生面前坐下，又挠了挠自己的眼角，递上一张纸巾：“没事了，你坐吧，主任只是太生气了，身上的伤要紧吗？” 金生慌忙摇了摇头，接过纸巾坐下抹着泪，他发现刘老师身上并没有那种东西，似乎有某种力量能阻止它们靠近。于是他终于大声哭了出来：“刘老师，为什么？为什么大家都不相信我？！为什么他们都说我在造谣？！！” 刘老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，而是抿了口杯里苦涩的茶：“金生，我也是刚接你们班，有些情况了解也不多……但也听说了你的事，他们都说，你平时调皮捣蛋，经常编一些鬼故事吓唬同学，特别喜欢惹是生非……” 金生顿时止住了哭，抿紧了嘴唇：“……他们……他们是谁？” 刘老师放下了杯子，抓着眼角：“别的老师，还有其他的同学。他们都说那些鬼故事是从你这里听到的：厕所里的鬼娃娃、操场上没头的跑步者、楼顶上一直往下跳的男生、食堂里飘着头颅的汤锅……” 金生只觉眼前一黑，他很想解释清楚，但他知道这没有用，于是抽噎着道：“刘老师，我知道你不信，但这次……这几次，都是真的！我可以发誓！！” “这几次？就是你到处讲的，你看到鬼害死了保安老陈和班主任李老师，还要害林芳……金生，逝者为大！造谣也要有个限度……”刘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，伸出挠过眼角的那只手，点了下金生的额头： “你才初一，父母也不在身边，有些话不方便告诉别人，要是你信任我，不妨跟我直说，你都看到了什么？” “我看见那个保安身后有个鬼，低着头垫着脚尖一直跟着他！没过几天就听说那个保安淹死了……我还看见，隔壁班的班花林芳，一直都站在走廊里，但大家似乎都看不见！李老师走过来的时候，林芳就一直看着她笑……李老师对我一直很好，我就跟她讲了，第二天李老师也死在了宿舍楼的厕所里！”金生忽然闭了嘴，他不明白，自己为何要把这些向刘老师和盘托出。 “这就是你抓伤林芳的原因，你看到她害了李老师？” 金生着急道：“……不，林芳现在已经不是人了！我看到学校里有很多鬼，很多很多鬼！好些老师和同学身后都跟着鬼！！就跟那个保安还有李老师一样！学校里肯定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！！刘老师你要相信我！我说的都是真的！！！”刘老师苦笑着挠着脸，问道：“那我呢？我身后跟着鬼吗？”确实没有，刘老师干瘪驼背，但似乎并没被缠上，金生只能低下了头：“没有。”刘老师牵动着嘴角，似笑非笑：“眼见不一定为实，更何况是你……或许你真的有双不一样的眼睛，能看到的别人看不见的东西，但这并不是重点……”金生似乎没听懂，又或是刘老师没表达清楚，此刻金生的脸写满了困惑。刘老师挠着自己刺痒的眼角站起来，他脸上的那块皮肤红得有些刺眼。他拍了拍金生单薄的肩膀：“已经很晚了，我送你回寝室早点休息吧。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，闭了眼，今天的这场闹剧就结束了。”一路上没有再遇到奇怪的东西，金生紧紧跟在刘老师身后。路灯照射下，刘老师的眼角似乎有某种奇怪的图案，金生揉了揉眼睛，确定是自己看错了。 夜深了，又静了。所有人都睡了，金生也睡了，他手臂上还有几道血痕，右眼依然一片乌青，嘴角的红肿褪了些。他还是不明白，为什么没有人相信他？或许刘老师说得对，金生眼里的世界的确跟别人不一样。或许他闭了眼，这无休止的闹剧就会结束。 一只蝴蝶不知从何而来，无声无息地飞进了金生的宿舍里。 那是蝴蝶，不是蛾子，它黑色的翅膀描摹着点点殷红，在夜色的掩盖下并不引人注目，就像一片尚未燃尽的纸钱灰烬。 蝴蝶在宿舍里悄无声息地游荡着，而后轻轻地停在了金生的额头上，拍打着翅膀，仿佛金生是一朵美丽的鲜花。 片刻之间，蝴蝶就化为黑色的雾气，慢慢渗进了他的额头。 金生似乎在梦游，他慢慢地闭着眼坐了起来，僵硬的动作仿佛黑色丝线摆布的木偶。他木然地下了床，打开了衣柜反身钻了进去，然后自己轻声关上了门。没有发出一点声音，也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。 衣柜门关上的一刹那，或许是巧合，门上的明锁滑落下来，锁住了外面的世界。 衣柜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，悄无声息。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吸声。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，但对金生来说，明天不会来临了，所以很多明天之后的事，他都不知道。金生不知道，当天晚上，一个小混混在学校跳楼了，第二天大家才发现，那人是林芳的男友。金生也不知道，他自己的尸体几天后才被同学发现的，那时刘老师正因病住院。金生更不知道，他的父母因此离异，爷爷奶奶举着他的遗像大闹益民私立学院。金生绝不知道，由于种种原因，益民私立学院在几年后关闭，他曾生活过的校园成了废墟。金生甚至不知道，他的眼睛是什么时候不见的，他也不会知道了。当韩非从老人口中听到金生能预知死亡的故事的时候，金生依然躲在衣柜里，那是另一个世界的益民私立学院，同一间宿舍的同一个衣柜。他苍白枯槁的脸上，原本是眼睛的位置留下两个漆黑的空洞，流淌着同样漆黑的泪水。他一遍又一遍地濡动着干枯的嘴唇，念叨着同一句话：“没有人会相信我…“没有人会相信我……“没有人会相信我………“没有人会相信我…………你会相信他吗？我不会。
来自于《 那空洞的回音》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