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一】时间还有点早，我又撕了条新的速溶咖啡，倒在保温杯里。马路的灯光很亮，照出“对黑恶势力零容忍”的横幅，一片红色，哗啦啦地在晚风里打颤。我微微拉开窗户，把杯子放在窗缝口。扑上来的热气直接吹花了眼镜。我擦了擦，又放下叠好。楼下的小车在卖炸洋芋，很香。我犹豫着要不要下去垫一垫肚子，然后手机忽然响起铃声。“他出来了。”没头没尾，一条伪基站发来的短信。我默默删掉，关窗，一口气喝掉所有咖啡，发出微微饱腹的叹息……那就算了罢。监控打来，路灯闪了闪，正好糊住了帽子下的脸。我叫沧，是个学生。我来杀个人。【二】“这是你的目标。”“为什么是我？”“他是个光头，很好认。”“为什么是他？”“用你的能力，只要他走到没人的地方，很容易就能干掉他。”“你，你怎么知道的？”“不在场证明什么的，相信你知道怎么做。”“哎，不是啊，这都什么跟什么啊。哥们你先慢点，你看我像是个会杀人的人吗？”“你看过网络小说吗？”“你说话一直哈蟆蹦吗？”“……”“……行吧你还是问吧，别这样盯着我看，怪渗人的……行吧行吧我看过！很早以前看过。”“你觉得网络小说是文学吗？”“艹能别问我这么高深的问题吗？我只是个学渣谢谢。”“我就是写网络小说的。”“嗯嗯，叔你是个作家。”“作家？呵。”Y先生轻笑一声，微微后仰，手指夹着的烟抖落了一大块灰。他说：“对，我是个作家，一个快死了的作家。”调整了一下被绳索捆住的双手，我换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，继续为桌对面的中年男子捧哏：“快死了？”随后我马上意识到了什么，接着道：“因为照片上的这个人？”“写小说是门行当，是行当就会有竞争，”Y先生仍旧没有正面回答我，“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，虽然现代社会没那么严重了，但同行是冤家的事实不会改变。”“他也是个作家？”“准确来说是个专栏主，不过在我们这圈里其实差异不大。”“专栏主？”“如果要打个比方的话，网络小说就是个猪场，作者们就是饲料，而专栏主就是负责给猪肉盖章的那些人。”“……你是说读者，哦不，作品是猪？”“这不重要，重要的是，这个光头已经威胁到所有人了——因为他有一个特殊能力，我们讨论后把它命名为‘审判’，审判罪恶。”Y先生语气平淡：“猪不是只有一种，猪肉也不是只有一种。有好一点的，也有烂一点的。你可以想吃嫩一点的，也可以想吃酸一点的。选择是有的，但事实上，很多时候你在把那块猪肉咬进嘴里前，是不知道它的味道的——你甚至不能确定它是不是猪肉。”“所以就有了专栏主，负责试吃，然后给这些猪肉盖章：合格的猪肉，大家都爱买；不合格的猪肉，就会鲜有光顾。吃到满意的猪肉，就来给那个盖章的一点打赏。”“本来大家就是这样，养猪，盖章，卖猪，走个流程，相安无事……直到有一天，有个专栏主发现，只要他盖了一个‘不合格’的章，那头猪，连同吃过那猪肉的记忆，就会直接消失——从这个星球、这个世界上，彻彻底底地消失。”我听得瞠目结舌：“这是什么扯淡的能力？”“当然，它是有限制的，被盖上不合格章的猪肉，首先本身要符合盖章的基本要求，否则无法起效；其次它有延时，当天的审判只能在三天后实现。”Y点起第二支烟：“举个例子，‘这是本烂书’，太空泛，就没有用。再进一步，如果说‘这本书写了父母，父母一直在拖后腿，是本烂书’，那也不行，因为主角其实是个孤儿，和书不符。但如果是‘这本书写了个妹妹，妹妹一直在拖后腿，是本烂书’……bingo！”他打了个响指。“真的消失了？一本书有那么多人看过，难道没有人会发现有问题吗？”“一开始确实没有引起很大的注意，毕竟这个世界的猪何其之多，少一头或者多一头，会有什么区别吗？”“但后来这个人在一次吐槽的时候，愤怒地写道：‘这本书写了个妹妹，妹妹一直在拖后腿，是本烂书……作者的脑子里就没点新套路吗？’”Y先生留下了意味深长的空白。我忍不住追问：“后来呢？”“后来？”他第一次露出了笑容，“后来他又兴奋地新建了个帖子，补了一句：‘看这本书的人脑子多少沾点***’。”他笑得空洞、漠然，甚至有些森森寒意。“不会吧，不会吧……”我低声道。“当然不会，”Y先生看着我猛然抬起的脸庞，略带戏谑，“因为……并不是所有看过这本书的人，脑子都沾点***。”“当然啦，你也不能保证就没有。”“毕竟我们哪一个人，生来是没有罪行的呢？”“这就是我们把它叫做‘审判’的原因。”哒，哒。钟摆静静地走。我的手已经被捆麻了，从醒来后莫名发现自己在这个房间里，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小时。我已经懒得继续挣扎。“我不相信你。”我咬住嘴唇。他从公文包里抽出张纸。“你看看，还记得吗？”那是张照片，明显来自监控的画面里，八岁的我正在图书馆里翻着一本《诡异三剑客》，看得很认真。“这是个系列，一共有十六本，从借书记录上来看，你当时起码看完了其中的十三本，持续了三年。书里写了三个高中生，两男一女，男的一冷一热，女的大姐姐心肠，属于当时典型的主角团配置。三人遭遇了校园诡异事件，然后便是打怪升级，收宠物、开地图什么的……嗯，看来你也意识到了，你什么都不记得了，连那本书的模样都忘了。”我脑子里一片混沌：“他做了什么？”“很简单：这书毒害了青少年。”“胡说八道！”“但你们确实忘记了它，连同那位作者，”Y先生叹息一声，“看来神确实站在他这一边。”他又补充道：“其实你算是情况好的了，同时段还消失了不少学生，就那么在学籍档案上留下了空白，昨天还来上课，今天的班主任就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班级里还有过这么一个人。”“这……他这是在杀人。”“但是谁又会知道呢？”Y先生耸肩，“证明一个人的存在，其实远比证明他的不存在，要难。”“我们其实都是怕麻烦的人，嘴上说着要独立的自我，实际上巴不得让别人来替自己思考，最好直接大声地把观点说出来，然后就能毫无压力地选择跟随。盖章的如此，专栏主如此，作者如此，直播带货如此，银行柜员如此……我们所有人都是如此。”“人类都怕麻烦到这种地步了，那是少一个人方便，还是多了一个人方便？”“反正，都不记得了，连带着所有当时倾注的感情，也消失不见。你现在还会有热情去收藏一套《诡异三剑客》吗？”“没有人阻止他吗……不，为什么是我来阻止他？”“因为他疯了。”“疯……了？”“他相信这是属于他的审判，他在代表神行使权力。”Y探前身子，手指交叉。“就在昨天凌晨，他发了一篇新的专栏，题目是《网络文学的末路》。”“作为中文系出身的专栏主，其实他一直在纠结网络文学的本质是什么，这困扰了他足足二十年，以至于他需要长期的安定治疗来稳定精神状态。”“烟草、酒精、宗教、巫术……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审判后深化成瘾的糖分。他在疯疯癫癫里读完了一个数据库的书，用李群E8计算人类遣词造句的算稿堆满了三室一厅，混合着灰尘、手纸、和发霉的康乃馨——以及一屁股的债。”“最后，他得出了一个有趣的结论：网络文学，是有罪的。”“走之前，你可以看看这篇文章。”“等等，等等！”看到Y先生似乎要打算离开，我急了，“我还是没有明白为什么一定是我！我，我怎么可能会杀人！就算要找个杀手，也应该要找个稍微靠谱一点的人吧！”他转身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。“你真的没有杀过人吗？”“你，你……”我愣住了，“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？我可是个守法好公民。”“你知道我在说什么，所以这就是我的价码。我从一开始就问了，你是看过网络小说的，对吧。”Y先生慢吞吞地说道：“他能够‘审判’我们的罪行，当然也可以‘审判’你的罪行……”“所以……请务必及时杀掉他。”他把照片推向我，“说到底，我并不关心那些已经消失的人，相信你也一样。”“我们都是想活着罢了。”【未完待续，详情请看下篇】【@朝闻骏安出品】
来自于《 你知道我不是谁》
